精神科實習 青山醫院

學生時代第二年要上精神科，連理論及實習課共化了八個星期的光景。

那時香港的精神病院，僅此一家別無分店，是全港人都知的青山醫院。顧名思義，這醫院當然就是位處青山。以前罵人的說話不用多，也不用問候別人的父母，一句［青山嚟架！］或［入青山啦！］，即是咀咒別人患神經病，極盡侮辱之能事。

因緣際會，如今港人認識的只有悲情城市屯門而非青山醫院了。

是一九七六年六月七月間的事了。第一個星期還不須要進駐青山，而是入住瑪嘉烈醫院及上課。一星期的課堂生活不易過，精神科的教師比普通科的更酷及冷，極端點說是冷言冷語，冷漠無情，專橫無理。

還好，不用臨床，不用斷症，只是啃書。一星期內要學會神經症（Neurosis）與精神病（Psychosis）的分別；各種精神病及神經症的病症；妄想（Delusion）與幻覺（Hallucination）的不同；不同的病徵病狀和諸多的醫療護理方法；少不了的還有一些皮毛的心理學。年青時老夫的記憶還可以，不像現在的水過鴨背過目即忘，加上性相近，開動到青山前的筆試考核得到合格，且是全班最高分。全班者，九位男同學也。那時男女分科，女的都去了學產科；最高分者，六十九分也。記憶中有兩位同學不及格要補考。

精神科不合格要補考其實是正常事。那時讀精神科的同學，能在為期三年內畢業註冊的被稱為神童，平均是四年始能畢業，多於四年的也大有人在。

考試過後，脫苦海了，大伙兒執拾行裝，專車送入青山，隨之而來的是七星期的實習。

分派宿舍。　這是老夫見過最簡陋最齷齪的宿舍。雙人房只有床兩張、床頭櫃兩個及入牆衣櫃一大個。床褥中部陷了下去擺不平，使人睡不寧。一切傢具都是夾板製造，油漆剝落，節約省儉。

飯堂也是老夫遇過最差勁的飯堂，要提前買飯票，餸菜份量少，肉就更少，白飯有沙，菜自然更多沙。初到貴境時以為這只是百年一遇的情況，豈料日日如是，餐餐如是。這樣的膳食大概送到監獄去囚犯也會投訴。幸好醫院外圍有些村屋做飲食炒賣，有時只好自費，好一餐壞一餐的，七個星期過去總算沒餓壞，瘦幾斤是萬幸了。

七星期內回家的次數不多，因交通不便長途跋涉，費時失事也。放工也好，放假也好，都是悶在宿舍裡，唯一娛樂是看電視。那時除了無線麗的還有佳視，佳視晚上正在播長篇劇神鵰俠佀。羅樂林演楊過，李通明演小龍女 、白彪和米雪演郭靖及黃蓉、秦煌演周伯通、鄭裕玲演公孫綠萼、曹達華演公孫止，以及梁小龍演耶律齊。看這份名單，如今仍活躍藝壇的有幾人？很記得那時的鄭裕玲扁口扁鼻醜女一名，不知曾幾何時突然變得輪廓分明，醫學真奇妙。

宿舍離病房不遠不近，也有十分八分鐘的腳程，好些精神科的同事都備有單車代步。老夫這等外來人，也犯不著為幾星期煩惱，只有安步當車。

老夫第一個分配到的實習病房是Ｈ房。Ｈ房好像是一般已斷症的病房吧？第一天到此房，真的是一步一驚心，只見病人的衣服都是低級政府公僕的制服，跟清道夫，病房助理等無二樣，霎時間也不知誰是兵誰是賊。

慢慢的熟習了工作人員的樣貎，始知原來兵即賊。正式的病房員工，原來都不大需要工作。要做的都是［馬仔］。馬仔者病人中肯做聽話的表表者也，馬仔團是剝削階層，萬事萬物都過水濕腳；馬仔是欺凌之團伙，蝦蝦霸霸.。病房中一切工作好像都是由馬仔執行似的。

記憶中，病房的既定程序不多，做早操，食早餐，遊花園，打兵乓波，下棋，茶點午膳，打針食葯，數人頭，探期，晚餐，洗澡，睡覺．間中有出外照Ｘ光，做職業治療．頑劣份子則施之與電休克療法（Electro-convulsive Therapy）．不是忘了提醫生巡房，而是真的很少有醫生看症。

以上的活動，大多數由馬仔負責，當中福利油水之多，可以憑空想像一下。

在這病房當過夜班，只見病床一張緊接一張的，無太多空間，晚上病人的睡房上了鎖，房內一切，如非嚴重關乎人命，也無人理，想管也管不了．可以說是無皇管，呼天不見，叫地不聞的境況．細想一百幾十個正常人擠於一室，漫漫長夜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了，何況全都是精神有問題的。

工作人員一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護士室或飯廳等外圍休息睡覺．那一夜，老夫一個人在廳看奧運會的開幕典禮，睏了便小睡一會，始終有介心 ，也不敢真箇抱頭大睡．結果當然是無驚無險又到七點，交更鬆人。

第二個實習病房是十號房，是專收患嚴重刑事的法醫病房（Forensic Ward）.嚴重刑事者，殺人傷人放火刑毀犯而被判到精神病院者.．此等病人一般會關在醫院至死為止，因為無醫生願擔承放人後的一切後果．此病房是在二樓，保安較嚴密．除無遊花園及不能離開病房外，一般活動與其它病房無二。

七星期的實習，見識是長了，但對專業知識技能卻無大裨益．如何觀察如何輔導如何控制如何治療一概不清不楚，不是老夫無心向學，而是真的在病房不曾見過，不需應用．無論如何，課程中有此必須科，也功德完滿交足功課，大家好交代。

其中有幾個傻佬，老夫至今仍記億猶新．

其一是滿口中英語交雜，見人便要說黃色笑話（Dirty Joke）的，可是所謂笑話，來來去去都是那三幾個，而且也不特別黃，對老夫毫不吸引，難為他百說不厭．

試說他的一個笑話：〔有個老粗傻佬拾得一神燈，燈神現身許他三個願望．傻佬不傻，第一個願望小試牛刀作試探，要珍珠一顆．真的剛說出口珍珠便在眼前．傻佬不笨，心想願望一個便足可得到全世界，於是向燈神說，第二個願望係乜撚都要．呢次重唔發，乜撚都要咁呢世人重會缺的乜呢．那知剛說完第二個願望便風雲變色，烏天黑地，腥臭沖天，原來真係乜撚都從天而降，大至恐龍撚象撚，小至蛇撚鼠撚，講得出既都有．老粗傻佬望著燈神正想發難，但見燈神笑騎騎，傻佬想深一層，只怪自己粗口．眼前光景不堪入目，真的五色令人心發狂，傻佬只好發揮第三個願望的作用，向燈神說，我怕左你啦，而家我乜撚都唔要喇．說也神奇，霎時天朗氣清，空氣清新．傻佬剛紓一口氣，忽然察覺胯下輕了幾兩。

其二是水怪，不是尼斯湖那隻到了青山．而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視水如命，發現那裡有水都要喝光為止，不可阻擋，真的佛擋殺佛，魔阻除魔，甚至洗手間中的一切水狀物體都不放過．嚴重時他就是被五花大綁的，寸步不能行，否則他一人喝飽其他的都會渴死．

第三個則是咸濕詩人，老夫此生也晚，無緣與之會面得親教益．可卻曾細閱他的病歷．記得其中兩聨，引人入勝，過目不忘．

春去春來春復春,
代前代後代傳代.

斷袖分桃為求生活充實
孤絃寡索誰知彈極無音.

七星期過去，雖學不到什麼，但離開青山時卻又有依依不捨之情，畢竟這幾星期過的都不是人間的生活，百年難遇的奇景，此地一為別，不會有緣再見．

老夫年紀老邁記憶力衰退，僅存印象中留下片鱗隻爪，以偏蓋全，作茶餘飯後話題矣．